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张晓东:中国书法艺术的自然本源

日期:2023-05-08  点击:4542  属于:艺术欣赏

【摘要】中国书法象自然之形,拟自然之态,自然而然地进入自然书写状态,最终达到自然之境,这是书法艺术生成和发展的自然途径,也是中国书法艺术的自然本源。从心手两忘的自然心态,到天然去雕饰的自然境界,书法艺术有赖于自然造化之功,书法艺术的自然之美更是中华传统美学精神的高境。书法艺术的自然属性与内涵对应不同的层级状态,大致可归纳为自然的书写心态、自然的书写过程、自然的结字、自然的章法以及自然形成的书法风格。

【关键词】书法艺术;自然;造化;层级;书写

“自然”一词具有二重性。首先是一个物质概念,泛指自然界;其次是一个哲学范畴,与道同在。从哲学的视角观照,自然是书法艺术美的高标,遵循自然书写,追求书法艺术的自然之境,对于当下一味重视展厅效应的书坛现状具有重要的批评反思意义。

一、“自然”源说

“自然”之说原出《老子》,其曰:“人法地,地法天,天法道,道法自然。”①道,是万物之元、万法之元。道,是宇宙事物的本体,同样是艺术的本体。道,以自然为法;自然,乃道之本性。三国时期王弼注《老子》云:“道不违自然,乃得其性,法自然也。法自然者,在方而法方,在圆而法圆,于自然无所违也。自然者,无称之言,穷极之辞也。”②道,按照自身规律,无意识、无目的而又无拘无束地运动,也不借助任何外力来推动。道,是顺其自然、不期然而然的存在。宋代王安石注《老子》云:“道则自本自根,未有天、地,自古以固存,无所法也。无法者,自然而已。故曰道法自然。”③

自然是大自然的真实存在,是自然界的整体概括。自然有阴阳,阴阳方面的对立统一推动自然的发展。自然是一种物质形态,是自然界的万物。自然界生成万物的功能,即造化。动物、植物的生、死、荣、枯都是自然而然的。

自然也是一种心理状态:轻松的、放松的、自由的,不勉强、不局促、不呆板、不刻意、不做作。心灵质朴之坦然,心境潇洒之超然,即谓“理所当然”。

自然更是一个精神概念,属于形而上的范畴,代表一种规律和法则。虽有法则而不受法则支配,法则、规律与任性自由完全融合无间、合为一体。“自然”是“无称之言,穷极之辞”的道,是自然而然,本来如此。

二、自然是书法审美的高境

由于“自然”一词具有二重性,因此书法艺术的自然属性同样具有二重性。

《易经》用乾、坤两卦代表天地,天地代表自然。天是生命之源,地是生命的载体。一切艺术都以效法自然作为创作的根本,书法创作更是如此。

(一)作为书法载体的文字象自然之形

文字的形体构造取材于象形,据西汉末期的《春秋元命苞》记载:“仓颉生而能书,又受河图洛书,于是穷天地之变,仰视奎星圜曲之势,俯察鱼文鸟羽,山川指掌,而创文字。”④东汉许慎在《说文解字》中也讲:“仓颉之初作书,盖依类象形,故谓之文;其后形声相益,即谓之字。”⑤其中,奎星圜曲、鱼文鸟羽、山川指掌等自然现象是仓颉创字的素材,是象形的依据和参照。

元代郝经《移诸生论书法书》云:“必观夫天地法象之端,人物器皿之状,鸟兽草木之文,日月星辰之章,烟云雨露之态,求制作之所以然,则知书法之自然,犹之于外,非自得之于内也。”⑥所言明的是自然之端、状、文、章、态等外赋予书法(表1)。

(二)书法构成元素的点画拟自然之状

东晋时期,卫铄的《笔阵图》有:“‘一’如千里阵云,隐隐然其实有形。‘丶’如高峰坠石,磕磕然实如崩也。‘丿’陆断犀象。‘㇂’百钧弩发。‘丨’万岁枯藤。‘㇈’崩浪雷奔。‘图片’劲弩筋节。”⑦可见,古人从石、象、弩、藤、浪、雷、竹节等自然万物中寻找毛笔书写的形象质感,俯仰宇宙万物之变,感悟笔墨写出的生命意味,用自然之各异物态,状书法之生动点画。

(三)心手两忘进行创作的自然心态

郝经曾言:“必精穷天下之理,锻炼天下之事,纷拂天下之变,客气妄虑,扑灭消驰,澹然无欲,翛然无为,心手相忘,纵意所如,不知书之为我,我之为书,悠然而化然,从技入于道。凡有所书,神妙不测,尽为自然造化,不复有笔墨,神在意存而已。”⑧所谓“造乎自然”,就是要“客气妄虑、扑灭消驰、澹然无欲、翛然无为”,方能心手相忘、纵意所如、不复有笔墨,艺术美登峰造极亦复归于自然。书法至此方为高境。郝经又言:“心正则气定,气定则腕活;腕活则笔端,笔端则墨注;墨注则神凝,神凝则象滋。无意而皆意,不法而皆法,……草则纵意所如,变态百出,纡余钩锁,腾掷翻翥,而万象生焉。心手相忘,从容中道,长江之波也,太虚之云也,轮扁之手也,运斤之风也,九方皋之马也。点缀批抹,莫非自然而不知所以然,然后超凡入圣。”⑨足见,心手相忘,从容中道,可达超凡入圣之境。

(四)天然去雕饰的自然境界

汉代赵壹的《非草书》有:“书之好丑,在心与手,可强为哉?”⑩其意正表明:不强为,即自然。同时代的蔡邕在其《笔论》中亦说:“欲书先散怀抱,任情恣性,然后书之;若迫于事,虽中山兔毫不能佳也。”⑪“任情恣性”就是率性,顺其自然。他们都将不勉其难、追求自然天成作为一种书写理想,矢志追索。蔡邕还在其《九势》中进一步指出:“夫书肇于自然,自然既立,阴阳生焉;阴阳既生,形势出矣。”⑫所谓“肇于自然”,是说书法艺术美源于自然,客观自然就是书法的本源。

南北朝时期的颜之推在《颜氏家训》说,“然而此艺不须过精。夫巧者劳而智者忧,常为人所役使,更觉为累”⑬,以及“崎岖碑碣之间,辛苦笔砚之役”⑭。可见,他反对精雕细琢,认为那是“以书自命”而束缚自己。书法自然,所追求的是不为人所役,只有不觉为累,才能使心灵获得自由和解放。

唐代孙过庭的《书谱》有云:“同自然之妙有,非力运之能成;信可谓智巧兼优,心手双畅;翰不虚动,下必有由。”⑮他提倡书法创作要顺其自然,不事前预设布置,不经谋划,运笔濡墨一切随心所欲。

唐代张彦远的《历代名画记》亦云:“夫画物特忌形貌采章,历历具足,甚谨甚细,而外露巧密。所以不患不了,而患于了。既知其了,亦何必了,此非不了也;若不识其了,是真不了也。夫失于自然而后神,失于神而后妙,失于妙而后精;精之为病也,而成谨细。自然者为上品之上,神者为上品之中,妙者为上品之下,精者为中品之上,谨而细者为中品之中。”⑯虽系言画,但书法亦如此。得自然,书画方可成为上品。“精之为病”而成“谨细”,“谨而细者为中品之中”,是说过分雕饰而趋于谨细则无缘上品。

宋代苏轼认为:“我书意造本无法,点画信手烦推求。”⑰“烦推求”,即反对雕饰,而求天真。又云:“凡诗文无论平奇、浓淡,总以自然为贵。”⑱他还在《与苏辙书》中写道:“魏晋诸贤之作,虽不逮古,犹有春容恬畅之风,而陶靖节为最,不烦雕琢,理趣深长,非余子所及。”⑲所强调的就是书法、诗文要自然而不雕琢。

元代赵孟頫评王羲之书法:“雄秀之气出于天然。”⑳此处,天然同自然。元代窦蒙在“字格”的第二条中也提到“天然”,并释曰:“鸳鸿出水,更好容仪。”㉑以鸳鸿水中嬉戏、自由自在比拟书写的无拘无束。

明代董其昌“无门无径,质任自然,是谓之淡”之说,乃绚烂之极复归于平淡之“淡”。毋庸置疑,自然精神就是艺术的高格。“淡”,即“自然”,不事雕琢,天真流露。亦如陶渊明“久在樊笼里,复得返自然”的诗句,就流露出追求顺适本性、无所扭曲生活的真情实意。

清代刘熙载的《书概》也有:“学书者始由不工求工,继由工求不工。不工者,工之极也。《庄子·山木篇》曰:‘既雕既琢,复归于朴。’善夫!”㉒言下之意,应天然去雕饰,大化成自然。

(五)书法艺术的提升需得自然造化之功

古代书家得于造化万物之助的事例不胜枚举。唐代张怀瓘《文字论》曰:“惟张有道(张芝)创意物象,近于自然,又精熟绝伦,是其长也。”㉓《书断》中又说:“而善学者乃学之于造化,异类而求之,故不取乎于原本,而各逞其自然。”㉔这印证了大书法家从自然中汲取艺术语言要素的事实。所谓“探文墨之妙有,索万物之元精。以筋骨立形,以神情润色”㉕,张怀瓘不学古体帖,直接师法造化,从自然万象中获取最精粹的生命意象“元精”,创造出动人的书法艺术形象。

《玉燕楼书法》有言:“张长史见担夫争道、公孙舞剑而书法大进;黄鲁直观荡桨拔棹而得其势;怀素览夏云随风而悟草书之变;雷简夫闻江瀑声而笔法流宕;文与可见蛇斗而草法顿能飞动;赵子昂见水中马鸡绕墙而得钩八之法。”㉖此亦可证,书法家确实会从自然现象中捕捉灵感。传说王羲之从观鹅仰颈戏水婉转环绕中悟出书法笔法和腕法的真谛,而张旭则“观于物,见山水崖谷,鸟兽虫鱼,草木之花实,日月列星,风雨水火,雷霆霹雳,歌舞战斗,天地事物之变,可喜可愕,一寓于书”,“故旭之书,变动犹鬼神,不可端倪,以此终其身而名后世。”㉗“观于物”,看到自然界所有生机磅礴的生命气象,即“天地事物之变”“可喜可愕”“一寓于书”。书法的笔墨语言,笔墨中的生命意象,就是在书写者临池挥毫的瞬间,“天地入胸臆”“笔墨落云烟”一一倾泻、流淌,凝固在鱼笺尺素之上。师法造化,循自然之势,造就了张旭自然飘逸的书法风格。

自然的心态是无挂碍的心性的自然流淌,是人性的自由和解放,是书法艺术的至高境界,无疑也是书法家人格修养的具体呈现。

书法艺术美的高境,最终要完全达到道的本性——自然。唯其如此,书法创作不受任何别的东西的支配和勉强,无所可法,超越法度规矩,进入极其自由无为的境界,尽情挥写,随意成篇,全无为物所役之迹,尽得自然之真。

“自然是东方美学之终极高度与衡度标准,愈接近自然,其艺术品格则愈高,反之则愈低。”㉘

书法的高境莫过于自然地书写中有自然之趣,而无刻意做作之痕。“自然”是中国古典艺术审美价值的最高状态,是中国书法艺术的高标。

三、书法艺术自然之境的层级状态

书法艺术的自然是法,而法也就是自然。这一思想境界必须通过全身心的体验——“悟”,即超越理性,方能达到的一种高级直觉阶段。物我两忘,从而直抵书法艺术表现主体与客体的融合无间、合二为一;刳心去智,方能臻于创作时的随心所欲、自蹈大方。

(一)自然的书写心态

放松、入静是自然书写的前提。文本的熟悉和技法的稔熟是自然书写的关键。创作时心手双忘,任心灵空明一片,无意于求工则工。若心有别求,意念杂陈,心乱则意乱,意乱则笔乱,自难于工。也就是说,书法的常态应该是自然书写。没有参展、获奖的压力,没有其他利益的诱惑,抛弃一切利害牵制,做到无心、随意,才能写得自然、灵活,写出真心、真趣,写出风格和神采。像颜真卿、苏东坡、八大山人这样的大家,无不具备放松的心态,才能随意挥洒,皆得自然。

蔡邕主张“欲书先散怀抱”,所强调的正是:书法创作时并未做过多的细致推敲和严谨思考,完全是兴之所至的性情抒发,尽其自然,一派天机。超然物外,恬淡、萧散、超逸、空疏。散怀抱、任情恣性而不迫于事,就是一种自然的心态。这是他长期书法实践的总结,可谓真知灼见,亦是他追求这种自然天成的书写心境。

王羲之心灵纯净、风流倜傥、超然出尘,挥写的千古名作《兰亭序》飘如游云、矫若惊龙。那种悠然自得、随意挥洒,彰显了魏晋人士洒脱、飘逸、无羁、风流的“魏晋风度”。他书写《兰亭序》时的心态,达到了宛若天成,犹如神助,臻于物我两忘的境界。

营造自然之境,就要在情感的牵引下,在技法的支持上,人性和物性高度统一,达到一种“虚静”的和谐境界,而不受主观欲念、成见、迷信等任何外力影响。保持内心的虚静,求得心灵深处明澈如镜和深邃灵妙,达到纯粹的自我对话和书写,此时创作的书法便是符合书法之道,即“致虚极,守静笃”㉙才能达到“虽有荣观,燕处超然”㉚。这种超然的心态,符合中国文化精神。

(二)自然的书写过程

全身放松,自然地站或坐,执笔不紧不松,笔随指使,笔随腕转,笔随肘掣,笔随肩挥,一任自然。或提或按,或露或藏;或方折或圆转;或幽雅从容,或雄强厚重;或疾风骤雨,或行云流水;或惊蛇出洞,或高空坠石。对于书写时的笔墨关系,米芾曾给予简明扼要的评述,可总结为:本于笔而成于墨,笔不为墨所累,墨不能游于笔外,纯熟至极,然后浑然天成。

笔墨相合,一任自然。偶然欲书,而不是正襟危坐;鼓努为力,故作晦涩,刻意而为。随手随心,行笔如三春风光云卷云舒,连带似蝉联一般不断绵延。书法创作中最重要的也是最有魅力的特征,在于书写的自然性。于右任作书,起笔不停滞,落笔不作势,纯任自然,自迅速,自轻快,自美丽。米芾虽感慨自己有志而未逮,然其书作自然挥洒,笔势奔放,大巧若拙,静水深流,可谓“松风流水天然调,抱得琴来不用弹”㉛。

(三)自然的结字

作字须方圆相济,力透纸背,阴阳揖让,一合自然。沙曼翁认为,汉魏六朝的墓志、造像,虽出自石匠之手,但其风格、结字极多古拙之趣;有的造像字虽不多,大小不一,歪歪倒倒、随随便便,颇多古意,奇趣横生,连名书家都写不出;妙在得自然之超逸,有意想不到之佳境,非人力所能做到。随字赋形的自然书写,一任笔墨随心行走、流淌,但规矩仍在。这就是自然的结字。

(四)自然的章法

早在商代,贞人就已在甲骨刻辞上呈现出自然布局之章法:在有限的平面空间上,或左或右,或上或下,或纵或横,布局灵活多变,洋溢一派天机率真的意象(图1)。

▲图1 张晓东临商代《祭祀狩猎涂朱牛骨》刻辞中堂(作品尺寸120cmx60cm,2020年)

再如秦诏版权量篆书,结构错落,章法如乱石铺街,天趣横生。齐白石有诗曾赞秦诏版篆书为“纵横歪倒贵天真”㉜,其妙处就在自然天真。天真烂漫即自然。

又如王珣的《伯远帖》,起笔饱墨,自然而出。正是返璞归真,无意雕琢。

(五)自然形成的书法风格

书法之美讲究自然,书法之变也讲究自然,书法家书法风格的形成也应是自然而然、水到渠成。过分强调设计和构成,通过变形、夸张等外在形式上的改变,只能是哗众取宠的小伎俩,并不符合书法风格形成的自然规律。

在一件书法作品中,点画用笔,字形结体,章法及墨色的变化,均是最基本的技术手段,而理想的作品就是将这些手段和谐自然地发挥出来,从而形成完整、生动的气息,之中必然会流露出作者独有的习惯特征及规律。这种自然形成的习惯特征和规律就是个人风格。

临帖是每一位书法家的终身必修课,要学到老、临到老。在临帖的过程中逐渐吸收古人的精髓,并渐次融入自己数十年积累的技法和认知,不断渗透自身的人生阅历和文化积淀。在不知不觉中,自然而然地形成自己的风格。

书法家要行千里路,仰观云卷云舒,俯察海晏河清,善于从自然万象中汲取营养,激发创作灵感,方能师法造化。

当然,也有个别名家师法老师,一辈子学老师而未能脱离老师的风格,例如邓散木之学赵古泥,王个簃之学吴缶翁。

不过,当代书法刻意追求视觉冲击力,通过安排、雕琢,追求形式上的多变,那些招人眼球、虚张声势、故弄玄虚、骇人听闻、无病呻吟的行为,皆为做作、造作,是不自然的。换句话说,这样的作品是可视性取代了可读性,设计性湮没了自然书写性。

四、自然书写的回望和留恋

中国古代书法家群体主要是文人士大夫阶层,多为学者、诗人、政治家,而且从小接受良好的古代传统文化教育,属于书法精英。由于方便日常书写,在实用性的磨练中,尤精于小行书。“书卷气”正是他们著书立说而形诸笔墨,那种不自觉地从腕下、笔锋中流露出来的自然的气息,弥漫且充盈。

古代文人书法大都以手札形式呈现。手札是人们话语交流的书面形式和信息传达的重要媒介,是不同时代的政治制度、礼仪规范、交际关系以及审美方式的综合反映。手札还是一个人心性的表露,更是一个人思想的呈现,不像写碑版那样认认真真,规规矩矩。正因为毫不矜持,所以能自然而然,天机流露,恰到好处。

由于书写者的注意力集中在文辞内容及情感表达上,淡化了书法作品的技巧与设计,从而书写自然,不做作,不矫情,具有“清水出芙蓉”之美。而且,书写文本充溢着文人的自传性,尤其是大多为自作诗词,表达情感交流或个人某时某地的某种感受。正所谓“见字如面”,透过作品能窥探出文人书写时的生命意识、思想情感及审美理趣。

亦如稿书,作为旧时文人(诗人)用毛笔书写文稿、诗稿的墨迹,它所呈现的书写状态是真挚且顺其自然的。因此,文人的稿书是最为符合自然的书写,也最具真情实感,像王羲之的《兰亭序》、颜真卿的《祭侄文稿》等,莫不如此。

欧阳修的《跋王献之法帖一》中有一段话:“余尝喜览魏、晋以来笔墨遗迹,而想前人之高致也。所谓法帖者,其事率皆吊哀、候病、叙暌离、通讯问,施于家人朋友之间,不过数行而已。盖其初非用意,而逸笔余兴,淋漓挥洒,或妍或丑,百态横生。披卷发函,灿然在目,使人骤见惊绝。徐而视之,其意态愈无穷尽,故使后世得之以为奇玩,而想见其人也。”㉝可见,书写心态是“初非用意”。所谓“用意”之“意”,非为艺术创作之“意”,而是随意之“意”。“逸笔余兴”则说明,书写灵感勃兴之时,拿起笔来,即顿有兴致,是古人起兴之“兴”。随意书写变成艺术的无法之法的书写,即一切技法的束缚都被书写者主体之逸兴消解了。“灿然在目”是人的情性的再现,“想见其为人也”表明了随意书写留下来的墨迹是主体人格的化身,亦同“见字如面”的道理。在线条墨象中,有情意,有温度,有人格,有人的“存在”,从而达到超逸之境与书写之境的同一。

元代张晏敬在《祭侄文稿》题跋有云:“以为告不如书简,书简不如起草。盖以告是官作,虽端楷,终为绳约;书简出于一时之意兴,则颇能放纵矣;而起草又出于无心,是其手心两忘,真妙见于此也。”㉞他赞美书写时的草稿不为绳约,因出于无心而手心两忘,最终达到真妙的境界。

具备高度娴熟的技法、良好的文化修养及高尚的人格境界,才能达到随心所欲不逾矩的程度。宗白华认为,晋人之美,美在神韵。神韵可以说是事外有远致,不拘于物的自由精神——目送归鸿、手挥五弦。这是一种心灵的美,或哲学的美,这种事外有远致的力量,扩而大之可以使人超然于死生祸福之外,发挥出一种镇定的大无畏精神。晋人以虚灵的胸襟、玄学的意味体会自然,乃能表里澄澈,一片空明,建立灵逸美之意境。有了这种人格境界,才能“逸”,才能真正地“随意”。随意而见真情性,正是艺术之高境。

于右任曾讲:“我写字没有任何禁忌,执笔、展纸、坐法,一切顺乎自然。平时我虽也时时留意别人的字,如何写就会好看,但是,在动笔的时候,我就决不因为迁就美观而违反自然,因为自然本身就是一种美。你看,窗外的花鸟虫鱼,无一不是顺乎自然而生,无一不美,一个人的字,只要自然与熟练,不去故求美观,也就会自然美观的。”㉟其中的“自然”,大致包含三个层面,即书写的自然、意态的自然和意趣的自然。

当代一些号称“大家”和“大师”的书法家多数是有意经营出来的,而非自然成名。亦如林散之先生曾强调的,自然书写得天趣,当下鲜有。

具有自然形态的墨迹,无疑可以满足各自回归自然又力求创新的心理需求,通过增强情趣化、主观化的手法来增添作品的艺术感染力,从而实现审美价值的提升。

反观现今的“文人”写作,由于普遍使用电脑媒介,古代传统的自然书写已成一道落日余晖。可以想见,此后手札、信笺再也难睹真容,档案文献中也将难觅文人手稿矣。

结  语

自然反映了一种大化周流、变动不居的常态。阴阳蕴自然,自然出形势。书法之道合于自然,从形与势可以深入理解其理。然而,书法不能直接代表自然,它是物化了的自然,通过感受自然而转注到笔墨语言之中,进而有了置身于大千世界的审美性情。

书法之道是连接“天道”与“人道”的精神纽带。书写时,机缘巧合,场景触发,心境平和,晴窗寂庭,笔墨纸砚精良,最易激发书写者的“兴致”。“性灵”则表达了从自然界的艺术中摄取灵感之意,富含书法气韵、姿态。

书法与道家思想关系最为紧密。例如,受道家思想影响,崇尚天真、自然,追求书写本身的自然性,反对人为的矫揉造作。尤其是“天人合一”,它是中国古老的哲学命题,表达了“天道”和“人道”相通,“自然”和“人为”相统一,自然与心灵冥合的最高哲学境界。这正是书法追求的至高境界,即书法艺术与宇宙时空、生命自然、书家情性之“合一”。

如今,展览机制下的展厅书法,不得不说是对自然书写的一种扼杀。那些因展览受益而催生的“成功者”,以形式至上,经过设计布白、夸张字形等手段事先安排,借此营造视觉冲击力为最高目标,有违自然的创作样式,而且不断地复制给“追随者”们,这种现象和方式发人深省。

书法不是艺术的全部,但它代表中国人的文化精神。正如林语堂曾妙赞,在书法上,也许只有在书法上,我们才能够看到中国人艺术心灵的极致㊱。这种极致,必定是自然书写的书法所呈现和承载的。

作者简介:张晓东  中国艺术研究院文学创作院创作人员,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,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,主要研究方向为古文字学、书法美学。